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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光中先生,1928年生于南京,祖籍福建永春,21岁时离开大陆到台湾,就读于台湾大学外文系。通晓英语、法语、西班牙语、德语等多种语言,翻译作品极为丰富。他“左手为诗,右手为文”,有诗集《舟子的悲歌》、《白玉苦瓜》、散文集《左手的掌纹》及译著等近四十种。他被台湾文艺界尊称为“诗翁”。惊悉余先生2017年12月14日在台湾病逝,寄荃堂特刊发2010年侯军和同事刘静采访余光中先生的两篇文章,表达对余光中先生的深深悼念之情。


沧海桑田即乡愁


  (2010年)8月25日晚,满头白发的著名台湾诗人余光中现身大型诗乐晚会《深圳梦典》的舞台,用诗歌将这个属于鹏城而立之年的夜晚变得意义深长不同凡响。这是余光中先生第二次来深圳,他第一次来深圳是在三年前,他应邀在读书月期间登坛演讲。当时,深圳特区报记者曾与余光中先生就散文创作等话题进行了一次对话,而此次来深是为诗歌而来,于是,我们的访谈也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诗歌。

  余光中回忆说,“我一生经营四大文类:诗歌、散文、评论、翻译,我把这称作自己的四度空间。而最早出道的,是诗歌。我的第一首诗《沙浮投海》写于南京,当时只有20岁。”老人家声音不高,思路敏捷,语言清晰,娓娓道来,于是,一位老诗人与诗相伴60多年的诗意人生,就此旖旎铺展开来。




2010年余光中再到深圳。

2010年,侯军专访余光中。


  诗歌有国界


  记者:余先生,您是学外语出身,精通西方诗歌,同时对中国古典诗歌造诣极深,那么,您在诗歌创作中是如何把握中西方语言的差异呢?

  余光中:西方语言中代名词、介词很多,中文比较少。而且西方文字常常使用表示身份的字眼。中文说“我吃素”,只是一个短句;而比较西化的人会说“我是一位素食主义者”。像生物学家、宇航员这样表达身份的字眼,西方特别多。所以西方语言名词多,中文在这种场合一般不会用名词。“我吃素”,侧重于动作的表达。我自己写诗,也翻译了很多英美的诗,自己觉得就好像跟西方的武士打斗,只有学会他们的一招一式,才能让西方的好东西反过来进入我的诗,成为我写诗艺术的一部分。所以,我认为翻译对诗歌创作很有帮助。


  记者:那么您认为这两种语言载体中哪一种在诗歌当中更有力量?

  余光中:只能说中文的优点往往是西方语言所没有的,西方语言的若干优点也是中文所没有的。举一个例子,比如说贾岛的《寻隐者不遇》:“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”我在美国教中国文学的时候,直译给很多美国学生听。美国学生听得一头雾水,问我,为什么你们中文每一句话都没有主语?“松下问童子”是谁在问?“言师采药去”又是谁在答?“只在此山中”的人是谁?“云深不知处”是谁不知处?他们显得很迷惑,我说对不起,就把所有主词都填进去了,问他们还喜不喜欢:“我来松下问童子,童子言师采药去。师行只在此山中,云深童子不知处。”我想我们中国读者一定觉得还是五言比较好,改成七言就过于繁琐累赘,人称交代得太清楚,反倒没有韵味了。

  中文的美感来源于朦胧和散漫,否则李白那句诗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销愁愁更愁”就不会这么经典。他把水重复一遍重复得有韵味,没有用代名词。如果变成“抽刀断水它更流,举杯销愁它更愁”,这个味道就是英文的,不是中文。每种语言有独特的表达方式,写中文诗歌要发挥中文的优点,写外文诗歌要发挥外文的优点。


  记者:您先后几次赴美,创作上显然受到西方诗歌创作的影响。您曾说自己“笔尖所染,不是希顿克灵的余波,便是泰晤士的河水”。但您诗里也有“但丁、荷马和魏吉的史诗,怎撼动你悲壮的楚辞”。这是您有意识的一种反证吗?您曾说过,相对于西方文化,中华文化更具有弹性。可否说明一下其中的道理?

  余光中:我不记得是在哪里讲过这句话,这当然是很主观的意见,应当是在一定的语境下讲的。西方文化也非常多彩多姿。不过,如果要讲弹性的话,我们中华文化最大的弹性,就是以儒家为主,以道家为辅,后来还加上佛家作为调剂。,而在野或者失意的人,倡导出世的道家可以给他们以慰藉。其实在西方也是这样,现在很多西方国家是国家,可是文学艺术绝对不能限制在里,它有时会回到古希腊古罗马的神话传统中去。一个国家的文化有主流有支流,文学艺术往往从支流中吸收更多养分。这就构成了民族文化的弹性,能够允许多种支流共生。对于中华文化来说,就连外国文化也能够变成我们的一条支流。


  记者:那么是否可以说是东方和西方的融会贯通成就了您的诗歌艺术?

  余光中:我还不敢说融会贯通,只是接触得比较多,写诗的时候就能够作为一张王牌,至少是多了一个筹码。


  每个时代都有诗人


  记者:与您谈诗,总是无法回避您那首《乡愁》,您也被冠以“乡愁诗人”的美名。其实我们也知道您的诗歌题材非常广泛,绝不仅限于一个“乡愁”的范畴。我们今天想问的是另外一层意思: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,地球已经变成“地球村”了,互联网大大拉近了地域之间的距离,而城市化的加快也在消减着“故乡”的概念,在这种新的变化中,人们的乡愁意识会不会越来越淡?

  余光中:这也不一定。乡愁的格局有大有小,“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”,小而亲切;“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”,大而慷慨。境界有大小,感情则同其深长。当年,我是把个人的乡愁融入于海峡两岸更浩大的乡愁之中。如今,现代人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乡情结。譬如一个广州人,在外国居住几十年之后回到广州去,心里也会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。乡愁不一定非得是“去国怀乡”不可。有一天当你回到家乡,看不到以前的熟人了;当你发现故居门前的大树、熟悉的街巷都找不到了,那你会不会感到一种惆怅呢?这不也是乡愁么?所以,我说乡愁不一定是地理上的,也可以是时间上的。老年人会怀念自己的青春时代,工业时代也会怀念农业时代,沧海桑田便有乡愁。


  记者:《乡愁》已经入选中学课本,成为教育学生们从小铭记祖国和亲人的教材。说到教材,我们知道您近年来多次呼吁,反对语文课本削减古典诗文。也正如您刚才所说,古典文学是一种养分,对现代文学而言,也可以说是一种乡愁。那么,您作为一直在教书育人的老教师,对于两岸的语文教育有何看法?

  余光中:我发现大陆的语文教科书跟台湾有很大的区别。大陆的教科书有三个单元,台湾是两个,只有古文和现代文。你们从小学起到初中高中,多出来的第三个单元就是世界文学。在大陆的课本中,不单有欧美大国的文学作品,还包括日本、第三世界、南美洲、欧洲小国的民族文学。这些国家的民歌、童谣都纳入了国内的教科书,这样学童从小就能接触世界文学,这一点很了不起。在台湾,世界文学大概只会在英文教科书里才出现,而且不多。这个优点我要向台湾很多国文老师介绍。而对于古典,以前台湾的中学国文课本,文言和白话文的比例是65∶35。两千年的古典文学只占65%,一百年的白话文学就占了35%。对新文学来说已经足够重视了,还要再去削减古典诗文的分量……


  记者:您的意思是,中国古文和诗词是中国文化的主流,削弱这一方面有些不恰当?

  余光中:对。台湾学校的课本原来还有一项中国文化基本教材,教授《论语》《孟子》这些经典。前几年,台湾将它变成选修而不是必修,其实就相当于把它去掉了。有组织呼吁反对教育当局的作为,可是现在也没有完全挽回。很多人都认为古文就是落后保守的象征,其实不然。古人几千年的智慧结晶都凝聚在古文里了。何况古文作为语文表达的工具,自有它的美感和价值,不能轻言抛弃。我相信文言底子比较好的人写文章会更加简练,也会更优美一些。


  记者:国内诗坛,好像从来就没有哪个诗人能单纯靠写诗,过上有质量的生活。有人说,靠写诗是活不下去的。您怎么看待当下诗歌的创作困境?诗歌的发展前景是否有些黯淡?

  余光中:对于一般的大众,流行歌的歌词已经足以令他们陶醉了,那就是他们的诗歌。另一方面,还有小众的文化界,趣味相投的人会自发聚到一起,阅读一些大众很难接触到的东西。社会越自由,生活越灵活,小众化的现象就会越来越显著。很多人无事的时候会去旅行,也有人会去玩车,总之不读文学。其实这都没有错,这说明人们的生活范围变广了。在我读中学的时候,下了课百无聊赖就读读旧小说,看《水浒传》《红楼梦》《西游记》……这些爱好都还在文学的范围内。现在不同了,大家的兴趣爱好更多地扩展到文学范围以外,网络也横空出世了。所以,如今诗道并不昂扬。朦胧诗出来的时候,《诗刊》每期能印四五十万份。成都的《星星诗刊》,每期印二十万份,现在印量锐减。另外,现在文学书里面,译著多如繁星,也来抢占中文写作的市场。《哈利波特》来了,《达芬奇密码》来了,来自外部的竞争在台湾、香港同样厉害,这相当于大家都不愿意买国货而去买洋货。不过,话又说回来,这一切也不完全是时代的错。古人并不见得就很满意他们当代的诗人啊,李白诗里讲,“自从建安来,绮丽不足珍”。从建安到盛唐,他觉得这些文学都不够好。其实,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“诗荒之叹”,但是每个时代也都产生出自己的诗人。在我看来,当代的诗人们不应该抱怨,要抱怨的话,只能怨自己写得不够好!


  会再为深圳写一首诗



  记者:近三年中,您两次来到深圳,能否谈谈对这个城市的印象?我们还读过您30多年前,从落马洲眺望深圳所创作的诗歌《独白》,您能不能谈谈当时的背景?

  余光中:那时候我正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。,当时深圳这只大鹏还没有起飞。而我自己怀乡之情郁郁垒垒,望着深圳河的对岸,心里有很多感慨,就写成了一首诗。当时写文章写诗,,。谁知三十年过后,现在又倒过来了,说我是爱国诗人,其实我从不曾改变。《独白》就写在这种情形之下。《独白》这个题目有两层含义,其一是说自言自语,自说自话,其二是说有时候处于孤立的状态,面对众人的围剿,我以独自一人之“白”,来对抗四周之“黑”,就好像屈原那样,有点“世人皆醉我独醒”的意味。

  说到深圳,我这是第二次来。第一次是2007年第八届深圳读书月邀请我来演讲,那次我去深圳书城买了好几本书。我觉得深圳对文化非常重视,为了提升文化,请了不同背景的人来演讲,给市民讲述一些不同的观点,非常好。隔开多年,现在再看深圳,可以说是沧桑巨变。深圳是个全新的都市,有许多别具一格的建筑,整座城市洋溢着蓬勃的朝气。我很喜欢这座城市。我想我有机会,会再为深圳写一首诗。(侯军 刘静)

采访结束,余光中与侯军等合影,并签赠诗文集。